新北区社会事业局:关于杜十娘的典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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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十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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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07/29/2003/09:54 华夏经纬网

  明朝时候,繁华的北京城里有个妓院叫春光院,春光院里有个红极一时的妓女叫杜十娘。十娘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七八岁时被人拐卖到远离家乡的京城,高价让给春光院里的老鸨。老鸨看出这个伶俐的妞儿日后必能挣大钱,便用心地调教管理,十七八岁时出落成天姿国色,琴棋书画,样样皆精,招惹得京城中的王孙公子,达官贵人慕名而来,一个个情迷意荡,一掷千金,在所不惜。春光院里有了这棵摇钱树,名扬京城,日进斗金,老鸨把她视如掌上明珠。

  杜十娘虽沦落为烟花女子,但痴情善良,不慕浮华,总想寻觅一个知心伴侣,从良成家。但每日来游荡的豪门贵客,不过是逢场做戏,无一能将终身相托。两年前春光院里来了一名国子监的太学生名叫李甲,他出身官宦门第,家住江南绍兴,父亲位居布政司之职,膝下三个儿子,李甲居长,父亲要他顶立门户,要求甚为严厉。李甲因科考未中,被严父送到北京国子监读书,希望日后能混个一官半职。李甲独身一人在北京,平日无人管束,身边又带着许多银两,常与同乡柳遇春到妓院沾花惹草。李甲风流倜傥,一表人材,又有极温存的性格,与杜十娘一见钟情,从此终日厮守,不能分离,不觉一年有余。初来春光院时,李公子挥金如土,手头十分阔绰,老鸨笑脸相迎,百般谄媚。后来李父对儿子所为渐有耳闻,多次写信催他返家,不再供应银两,李甲迷恋杜十娘不忍分离,闻听老父在家发怒,愈发不敢归家。囊箧渐空,老鸨日渐怠慢,并将他逐出春光院。杜十娘与李甲真情相恋,李公子手头越是短缺,她愈加袒护李公子,明言告诉老鸨,除李甲外,任你是谁,一概不接客。她索性自称有病,不下妆楼。

  这天又有位淮阳盐商孙富慕名求见杜十娘,这个孙富家资巨万,生性风流,惯向青楼寻欢,不惜重金,今日为这一见,他交给老鸨二十两白银。老鸨为难,赔笑道:“今日姑娘有病,实在不能见客。”

  孙富将白银增至五十两,硬是要见。杜十娘拒不下楼,气得孙富暴跳如雷,径自闯到妆楼上吼道:“我就不相信还有银子敲不开的门!”

  杜十娘安闲地在修剪瓶中鲜花,孙富凝眸注目,惊见之下,果真是美艳绝伦,呆怔半晌,才回过神来,连忙整理衣冠,向前作揖行礼。杜十娘既没抬头,也没答言。孙富搭讪道:“小姐美若天仙,我对小姐久已爱慕,情愿千金礼聘。”

  杜十娘这才看了他一眼,缓缓开口道:“孙先生初次见面就谈行情,真不失商人本性,你可知世上还有银钱买不到的东西?”

  说罢,命丫环卷帘送客,孙富被逐下楼,气恨不已,愤愤甩下一句话:“总有一天,我让你知道银子的厉害!”

  老鸨见杜十娘又将一个大财神气跑了,真正发起火来;“我们这样的行户人家,吃客穿客,前门送旧,后门迎新,门庭应该闹如火,钱帛才能堆成山。你自从接了这个李甲,莫说新客人,连旧主顾你都断了,这春光院里衣食花销从何而来!再说了,你说天下之人谁不爱钱!就是最阔气的皇帝老子,也要收我们的“花捐”,不要钱,他们的吃喝玩乐从何而来!人家养女儿是摇钱树,偏我晦气,还要替你养个穷酸李甲。
  ”
  杜十娘反驳道;“当初李公子也不是空手而来,妈妈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。”

  “此一时,彼一时,如今他爹催逼他回家,他求贷又无门。再说这种公子哥儿,我见得多了,哪会有真情对待你这个烟花女子!”

  “李公子对我是真情实意,绝无虚假。妈妈,任你怎样责罚我、逼迫我,我也不会与他分开!”

  老鸨见十娘固执、痴迷,毫无退让之意,气急败坏,脱口而出:“好!十娘,只要那个穷酸有本事,能拿出银两来,我就让你跟他走!”
  杜十娘没有想到老鸨肯松口放她走,大喜过望,差人找来李公子相商,李甲却十分沮丧,自己早已身无分文,而杜十娘乃京师第一名妓,为她赎身,不知要花多少银两。老鸨正是知道李甲囊空如洗,借贷无门,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,顺便寒伧寒伧这个穷酸:“我的十娘儿乃无价之宝,任谁也休想带走,可怜你痴心妄想无有银两,我就成全你们,贱价卖与你,三百两也就行了,不过只有三日为限。”

  杜十娘一听自己身价只要三百两银子,惊喜万分,只是时限太急,好言求情:“妈妈再宽限几日吧!"

  老鸨知道李甲任有多长时日,也不会拿出银两,便做好人:“我念李公子是个有情人,再宽限你到十天,十天不交银两,就永远不许你再登春光院的台阶!”

  杜十娘仍不放心:“恐口说无凭,双方应立字据为证!”

  杜十娘派丫头请来邻舍曹老秀才为大家秉公执正立好文书,双方用印画押,封好的文书,杜十娘交给曹老秀才安为保存。

  第二天清晨,李甲起个绝早,急忙忙赶去筹借银两,十娘拿出体己,要他置办几件像样的衣服穿戴。待李甲走后,十娘又将自己多年珍藏的积蓄藏在一只描金梳妆匣内,送出春光院,转存在宜春院相好的姐妹月朗手中。

  李甲东奔西走,寻亲访友,皆无一人借贷,李甲风流浪荡,迷恋烟花,人所皆知啊!十日期限已到,李甲羞回春光院,万般无奈来找好友柳遇春,柳遇春劝解李甲:“杜十娘是京都红得发紫的名妓,赎身银价只要三百金,一定是个骗局,只是她与你相知日久,不好明言拒绝你再登门,所以限你十日赎身,如无银两,料你再不好意思找她,此乃烟花女子逐客之计啊!”

  李甲本是个没有主见的人,听此话也有些疑惑不定,半晌无言,想起十娘对他的深情厚意,只是割舍不下。

  李公子连日没有露面,杜十娘望眼欲穿。眼看十日期限已到,带着丫环寻到柳遇春寓所,果见李甲在此颓丧发愁。十娘心疼,也不多语,命丫环拿来垫在轿内的坐褥,当众拆开,里面藏有杜十娘多年积蓄的散碎银两总计有二百两银子,交给李甲为自己赎身。李甲惊喜过望,柳遇春见十娘自献赎金,钦佩、赞叹,杜十娘虽是烟花女子,却是出污泥而不染,果真是一片真情,不可辜负。柳遇春立即拿出一百两银子慨然相助。

  三百两赎金凑足,杜十娘与李甲相望流泪,双双拜谢柳遇春鼎力相助。两人包好银子赶到春光院,老鸨不抬正眼:“怎么久已不见李公子啦?今日可是第十天啦,拿来银子吧!"

  看见李甲不语,老鸨越发得意:“咱们不是有文字为凭么?你一手交钱,我一手交人!”

  老鸨如此盛气凌人,李甲气狠狠地将三百两银子砰然放在桌上,老鸨看见李甲竟然拿来了银子,立即变了颜色,矢口反悔:“三百两银子就想聘我们十娘,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——想得美!"

  老鸨果想赖账,杜十娘早使丫环将曹秀才请到,拿出字据为凭,老鸨气急败坏抢过字据撕得粉碎,哭天抢地的不再承认。老鸨这一手,杜十娘早已料到,她也把话说得坚决:“儿在妈妈院里已是八九年过去,每日所赚金帛早已不下数千数万,今日从良之事,又是妈妈亲口许诺,倘若妈妈果真要失信,请公子把银子拿走,我便即刻死在妈妈面前,一是报答公子情义,再也是要你人财两空,遭人唾骂!”

  老鸨见十娘撕破脸皮,料是覆水难收,留她不住了,一把抢过银子收起,令杜十娘将身上穿的、头上戴的统统还给春光院。杜十娘穿着单薄的衣衫被扫地出门,临行前她还是向老鸨拜了几拜,跟着李甲快步走出妓院大门,转瞬之间,两人都有隔世之感。

  杜十娘和李甲投靠柳遇春住下,当晚柳公子准备好红烛洞房,又邀来十娘相好的姐妹,摆下喜宴,庆贺一对有情人终于脱离苦海相伴成婚。席间李甲举杯感谢众人情谊,胜过雪中送炭,月朗笑道:“我们送的不是炭,而是一只梳妆箱,这是几个姐妹的情意,望你们收下。”

  杜十娘笑嘻嘻接过,也不多话。

  灯火阑珊,夜深人静,一对新人被送人洞房。看见烛台上滴泪的红烛,杜十娘感叹自己的身世,不免担心地问起李甲:“我们婚后南归回家,不知你父亲会不会接受我这沦落风尘的女子。”

  “老父一向严厉,对我这做长子的,尤其期望很高,我连日辗转苦思,尚未想出万全之策。”

  杜十娘宽慰丈夫:“我想父子天性,他老人家不会与你终身决绝。我们不妨去姑苏名胜地游历闲居,李郎慢慢恳请至亲好友委婉劝解老人,等待他心平气和,我们再一同归家。”

  十娘不但情深意切,而且深明大义,李甲感激异常,当下两人跪地对天盟誓:“过往神明英鉴,李甲、杜十娘患难相交,生死与共,情同苍天,爱共碧海,如有相负,天诛地灭。”

  李甲带杜十娘乘船返归南方,船行瓜州地区,靠岸停泊。夜晚月光如水,远山如黛,杜十娘命侍儿登岸沽酒,侍儿在酒店恰遇家乡熟人,欲去京城办事,正巧捎了一封李甲父亲给儿子的书信,侍儿带回交与李甲,信中道:“不肖逆子,如若携妓同归,父子之情,必当永世隔绝。”李甲读罢信,方寸已乱,十娘见李甲沉默不语,心事重重,忙命侍儿在船头摆酒,又拿出琵琶调弦定音,边弹边唱为丈夫饮酒解闷。

  清江明月下,悠扬的乐声、歌声顺着水面向远处飘去。

  却说那位淮阳盐商孙富返乡乘船也停泊在瓜州渡口,夜晚无聊,在船上对月独酌,忽听河面上飘过一阵悦耳的歌声,听得他魂摇心荡。立即命船家寻找歌声处停泊,又派出侍儿打听,歌者为谁?知道正是京城名妓杜十娘从良嫁给了书生李甲,不由得妒火中烧,他对杜十娘的美艳始终垂涎,今日就在邻船歌唱,如何才能见她一面?灵机一动,附庸风雅地吟起诗来,意在招惹李甲注意,就此搭讪说话:“雪满山中高土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……”

  此刻,杜十娘微有醉意,已回船舱休息,只剩李甲一人在船首独酌,听见邻船有人高声吟诵,不由多看了两眼,只这几看,正中孙富下怀,他故意攀话道:“适才江上闻得一曲仙乐,不想却是发自宝舟。”

  “正是贱内在弹琵琶唱曲子,不料惊动仁兄清梦,真是抱歉。”

  “你我月夜江上相逢,机缘不浅,就请仁兄过船一叙。”

  李甲借酒浇愁正在烦闷,见有人邀请,也就过船散心解闷。

  两人说些寒暄奉承之语,几杯酒下肚,渐渐引入烟花柳巷之争,竟是志同道合,皆是过来之人,谈话越发投机,孙富奉承李甲娶了京城名妓,携回故里,令人艳羡。李甲愁苦得连声叹气:“刚刚接到严父家书,我要是携妓回归,他定要与我断绝父子之情,老兄,你看如何是好?”
  孙富一听此话,甚是高兴,愈发添油加醋吓唬李甲:“令尊所虑极是,妇人水性无常,何况是烟花女子,少真多假,若为一个妓女与父母闹翻,定会遭人耻笑!何况父子天伦,人之根本,如果父不以子为子,这个儿子日后必会恶名远扬,身败名裂!”

  李甲十分震动,孙富又进一步煽动:“从此,老兄你上不能进取功名,下不能安居乡里,你又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!为一时之欢而贻误终生,孰重孰轻,李兄啊!你可曾三思?”

  李甲觉得孙富一席话陈明利害,甚是有理,但与十娘心心相印,两情无猜,岂有负心割舍之理?唉!如何才能有两全之计呢?见李甲已有悔意,孙富又连连攻心:“我劝老兄悬崖勒马,设法将十娘托付给可靠的友人,再凑足千金回转家乡安慰父母为时不晚。尊大人严令李兄回家,不过是为你在外迷花恋柳,挥金如土。如今拿着银子回去,足可以告慰父母在外读书上进,并未浪费分毫,须臾之间,便可转祸为福。从此更可以得到严父的信任,今后日长,何愁没有娇妻美妾、锦衣玉食和富贵功名呢。”

  孙富巧舌如簧,一下子点透李甲胸中之疑,但这千金何来?杜十娘又安置何处?孙富早巳看出李甲所虑,便做出慷慨相助的姿态:“小弟经商多年,颇有些资财,这千金么?船上就有,如李兄信得过,十娘便交给小弟带回扬州。李兄啊!你我二人身份不同,小弟出身商贾,讨几房烟花女子回家,世人或传为佳话。李兄生长于簪缨之家,礼教森严,最讲门当户对,若纳青楼女子为正室夫人,必当传为笑柄引入议论啁!”

  孙富左右逢源的善辩之词,早将李甲说动了心,不再久坐,心急火燎返回船去与十娘商量,答应明早回话。

  李甲回船后,思前想后,矛盾重重,违抗父命,必会丧失锦绣前程;可眼前又割舍不下恩爱至诚的杜十娘,不由唉声叹气,伤心落泪。杜十娘一觉醒来看见李甲痛苦,忙披衣起身柔声询问,李甲难以启齿,杜十娘愈发情真意切:“你我相知相爱已有两年时日,今日才苦尽甘来,以图百年欢乐。你今天突起悲伤,必有其故,你我生死与共,形同一人,有何难处,不可商量?”

  李甲自知再不能瞒,便说严厉的父亲决不能容纳烟花女子返家为媳,如果归家,必定被逐出家门,不但夫妻之欢难保,父子之伦亦绝,天地之间,我李甲何以为人?现有一富商愿以千金为代价,迎娶十娘回扬州享受荣华富贵,要他与十娘仔细相商。说罢,李甲扑通跪地相求。

  惊闻此话,杜十娘犹如五雷轰顶,天塌地陷,面前的李甲还是那个温柔多情、善解人意的李公子么?还是那个为她不惜千金,不怕倾家荡产,备受凌辱的李公子么?这么快他就忘了洞房花烛对天盟过的誓言?这么快他就忘了杜十娘以死相争得来的团圆?而李甲现在明明双膝跪地,苦苦哀求将她转手他人的决断,杜十娘好悔好恨哪!恨自己有眼无珠,错识了人,恨自己一个烟花女子受尽天下人的耻辱,却得不到一个人的真心!
  李甲跪地,还在苦苦相求:“十娘,你就成全了我李氏家族的名誉,我李甲个人的前程吧!来生我愿变犬马相报。”

  杜十娘惨然一笑:“李公子请起,你我之间,何必如此,但不知那干两银子可曾到手?”

  “只待十娘肯允,明日一早成交。”

  杜十娘听到“成交”二字心如刀割,应道:“明晨李公子快快应承了他,千万不要错过良机。但千金之事,非同儿戏,必须交到公子手中,我才能过去。”

  杜十娘彻夜不眠,挑灯梳妆,对镜重重画眉,浓浓施粉,钗环首饰,花钿绣袄,装饰得全身香风拂拂,光艳夺人。

  晨色溟蒙中,杜十娘催促李公子过船回话,自己早已是盛装华饰,端立船头。对面孙富忽然冒出船头,杜十娘不料竟是他,猛地一惊,孙富深施一礼,得意地说:“娘子!我说没有银子打不开的门么?

  不过还请把娘子的妆台拿来做信物,这银子么,才能过手。”

  十娘将描金妆箱派人送过去,果然一千两银子也抬过船来。

  杜十娘慢步走近银担,拿出一锭元宝,笑问李甲:“李公子,当初你在春光院内挥耗罄尽的可是这样的银子?如今你要向父亲陈说你是正人君子,贤肖子孙,所缺者,不也是这样的银子?而这许多的银子,正是这位孙大官人不知玩了多少手段,用了多少诡计,才赚来的,你,李公子,可要仔细收起。”

  李甲不知所措地看着杜十娘。

  孙富早巳不耐烦了,命人将十娘速速搀过船来,杜十娘道:“且慢,先把那只梳妆箱拿过来,里面有京师学堂发给公子回籍的路引,检还给他。”

  接过妆箱,杜十娘招手唤来李甲,要他亲手抽开妆箱第一个抽屉,不想里面金光四射,耀人眼目,惊得两船人都来观看,里面装的都是瑶簪宝钿。十娘拿出其中一只黄金凤钗,雕镶精致。惹得孙富高呼:“好个风钗,起码价值五百两银子以上!”

  杜十娘对李甲说:“我若将它赠与你的妹妹,她可会亲热地唤我一声‘嫂嫂’,搀人家门?”

  李甲慌然诺诺,杜十娘骤然丢钗人江,众人惊呼不已。杜十娘又命李甲打开第二只抽屉,箱内皆是云筲翡翠,件件晶莹剔透,十娘随手拿出一只玲珑透明的翠玉手镯,孙富又是一声惊叫:“这是上品翡翠,一只足值六百两雪花白银!”

  杜十娘对李甲说:“我若将它送给你的弟媳,她可会唤我一声‘嫂嫂’,在公婆面前为我说一句好话?”

  李甲连称:“是。”杜十娘将镯丢人江中。

  孙富、李甲心疼地连连大叫,两岸围观者,越聚越多。

  杜十娘又命李甲打开第三只抽屉,箱内皆是莹光玉润的珍珠、 钻石,无法估价,杜十娘拿出一串夜明玉珠,孙富早已惊呼:“不要扔了,不要扔了,这是千两银子也买不到的呀!”

  杜十娘拉过李甲仔细看过:“若将此珠献给你家母亲大人,她可会拉我到身边,叫我一声‘儿媳’!”

  李甲顿足痛哭,悔恨交加,杜十娘又将珍珠抛人江内。再开抽屉,又是满满的一屉猫儿眼、祖母绿等奇珍异宝,李甲抱住十娘双腿,痛哭流涕:“十娘有此宝物,事情即可挽回!”

  杜十娘淡然一笑:“这箱中百宝,不下万金,是我数年风尘卖笑所积,自遇李郎,情投意合,海誓山盟,我自以为终身有靠。行前,假托相好姐妹所赠,求得归见父母怜我命苦心诚,收我做个贤孝儿媳,终身无憾,谁知李郎也是有眼无珠,见利忘情!今日我在众人面前开箱出示,我一个烟花女子,不曾负于郎君,倒是你们这些知书识礼的君子将我无耻出卖!"

  杜十娘又转对孙富,淋漓痛骂:“你这为富不仁的商人!我与李郎历经万难,始有今日出头,不想你以淫奸之意,巧言利舌,破人姻缘,断人恩爱!丧尽天良;又恨我杜十娘未看透人生虚妄、世态炎凉,费尽苦心,到头来,仍旧逃脱不掉被人拐来卖去的命运!”

  两岸围观人群,无不流泪同情。忽然风起云涌,江水涛涛,杜十娘怀抱百宝箱,纵身跳人江心,瞬间狂风大作,波涛汹涌,众人慌忙跳人江中,抢救十娘,十娘已被江流冲走,杏无踪影。

  围观人群个个恨得咬牙切齿,争打李甲、孙富,李、孙二人急令开船,仓惶而逃。

  李甲归家,终日愧悔,成为精神疾病,终身不愈。孙富闭眼就见杜十娘围随身旁,痛骂淋漓,他郁郁身亡。

  杜十娘明珠美玉投于盲人,以致恩爱变成仇恨,深情万种,化为流水,成为千古遗恨。

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

扫荡残胡立帝畿,龙翔凤舞势崔嵬。
左环沧海天一带,右拥太行山万围。
戈戟九边雄绝塞,衣冠万国仰垂衣。
太平人乐华胥世,永永金瓯共日辉。

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。说起燕都的形势,北倚雄关,南压区夏,真乃金城天
府,万年不拔之基。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,定鼎金陵,是为南京。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
难,迁于燕都,是为北京。只因这一迁,把个苦寒地而变作花锦世界。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
历爷,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了。这位天子,聪明神武,德福兼全,十岁登基,在位四十八
年,削平了三处寇乱。那三处?

日本关白平秀吉,西夏承恩,播州杨应龙。

平秀吉侵犯朝鲜,承恩、杨应龙是土官谋叛,先后削平。远夷莫不畏服,争来朝贡。真
个是:

一人有庆民安乐,四海无虞国太平。

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,日本国关白作乱,侵犯朝鲜。朝鲜国王上表告急,天朝发兵泛
海往救。有户部官奏准:目今兵兴之际,粮饷未充,暂开纳粟入监之例。原来纳粟入监的,
有几般便宜:好读书,好科举,好中,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。以此宦家公子、富室子
弟,到不愿做秀才,都去援例做太学生。自开了这例,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。内中有
一人,姓李名甲,字子先,浙江绍兴府人氏。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,惟甲居长,自幼读书在
庠,未得登科,援例入于北雍。因在京坐监,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,与一个名
姬相遇。那名姬姓杜名媺,排行第十,院中都称为杜十娘,生得:

浑身雅艳,遍体娇香,两弯眉画远山青,一对眼明秋水润。脸如莲萼,分明卓氏文君;
唇似樱桃,何减白家樊素。可怜一片无瑕玉,误落风尘花柳中。

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,今一十九岁,七年之内,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。一个个情
迷意荡,破家荡产而不惜。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,道是:

坐中若有杜十娘,斗筲之量饮千觞。
院中若识杜老媺,千家粉面都如鬼。

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,未逢美色,自遇了杜十娘,喜出望外,把花柳情怀,一担儿挑在
他身上。那公子俊俏庞儿,温存性儿,又是撒漫的手儿,帮衬的勤儿,与十娘一双两好,情
投意合。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,久有从良之志,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,甚有心向他。奈李
公子惧怕老爷,不敢应承。虽则如此,两下情好愈密,朝欢暮乐,终日相守,如夫妇一般。
海誓山盟,各无他志。真个:

恩深似海恩无底,义重如山义更高。

再说杜妈妈,女儿被李公子占住,别的富家巨室,闻名上门,求一见而不可得。初时李
公子撒漫用钱,大差大使,妈妈胁肩诌笑,奉承不暇。日往月来,不觉一年有余,李公子囊
箧渐渐空椋?植挥π模?杪枰簿偷÷?恕@喜颊?诩椅胖??渔卧海?副樾醋掷椿剿??去。他迷恋十娘颜色,终日延捱。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,越不敢回。古人云:“以利相交
者,利尽而疏。”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,见他手头愈短,心头愈热。妈妈也几遍教女
儿打发李甲出院,见女儿不统口,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,要激怒他起身。公子性本温
克,词气愈和。妈妈没奈何,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:“我们行户人家,吃客穿客,前门送
旧,后门迎新,门庭闹如火,钱帛堆成垛。自从那李甲在此,混帐一年有余,莫说新客,连
旧主顾都断了。分明接了个锺馗老,连小鬼也没得上门,弄得老娘一家人家,有气无烟,成
什么模样!”

杜十娘被骂,耐性不住,便回答道:“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,也曾费过大钱来。”
妈妈道:“彼一时,此一时,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,把与老娘办些柴米,养你两口也
好。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,千生万活,偏我家晦气,养了个退财白虎!开了大门七件
事,般般都在老身心上。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,教我衣食从何处来?你对那穷汉
说:“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,到得你跟了他去,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?”十娘道:
“妈妈,这话是真是假?”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,衣衫都典尽了,料他没处设法,便应
道:“老娘从不说谎,当真哩。”十娘道:“娘,你要他许多银子?”妈妈道:“若是别
人,千把银子也讨了。可怜那穷汉出不起,只要他三百两,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。只一
件,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,左手交银,右手交人。”若三日没有银时,老身也不管三十二十
一,公子不公子,一顿孤拐,打那光棍出去。那时莫怪老身!”十娘道:“公子虽在客边乏
钞,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。只是三日忒近,限他十日便好。”妈妈想道:“这穷汉一双赤
手,便限他一百日,他那里来银子?没有银子,便铁皮包脸,料也无颜上门。那时重整家
风,媺儿也没得话讲。”答应道:“看你面,便宽到十日。第十日没有银子,不干老娘之
事。”十娘道:“若十日内无银,料他也无颜再见了。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,妈妈又翻悔起
来。”妈妈道:“老身年五十一岁了,又奉十斋,怎敢说谎?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。若翻悔
时,做猪做狗!”

从来海水斗难量,可笑虔婆意不良。
料定穷儒囊底竭,故将财礼难娇娘。

是夜,十娘与公子在枕边,议及终身之事。公子道:“我非无此心。但教坊落籍,其费
甚多,非千金不可。我囊空如洗,如之奈何!”十娘道:“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,但
须十日内措办。郎君游资虽罄,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?倘得如数,姜身遂为君之所有,
省受虔婆之气。”公子道:“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,都不相顾。明日只做束装起身,各家告
辞,就开口假贷路费,凑聚将来,或可满得此致。”起身梳洗,别了十娘出门。十娘道:用
心作速,专听佳音。”公子道:“不须分付。”

公子出了院门,来到三亲四友处,假说起身告别,众人到也欢喜。后来叙到路费欠缺,
意欲借贷。常言道:“说着钱,便无缘。”亲友们就不招架。他们也见得是,道李公子是风
流浪子,迷恋烟花,年许不归,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。他今日抖然要回,未知真假,倘或说
骗盘缠到手,又去还脂粉钱,父亲知道,将好意翻成恶意,始终只是一怪,不如辞了干净。
便回道:“目今正值空乏,不能相济,惭愧,惭愧!”人人如此,个个皆然,并没有个慷慨
丈夫,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。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,分毫无获,又不敢回决十娘,权且
含糊答应。到第四日又没想头,就羞回院中。平日间有了杜家,连下处也没有了,今日就无
处投宿。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。

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,问其来历。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,备细说了。遇春摇首道:
“未必,未必。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,要从良时,怕没有十斛明珠,千金聘礼。那鸨儿如何
只要三百两?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,白白占住他的女儿,设计打发你出门。那妇人与你相处
已久,又碍却面皮,不好明言。明知你手内空虚,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,限你十日;若十
日没有,你也不好上门。便上门时,他会说你笑你,落得一场亵渎,自然安身不牢,此乃烟
花逐客之计。足下三思,休被其惑。据弟愚意,不如早早开交为上。”公子听说,半晌无
言,心中疑惑不定。遇春又道:“足下莫要错了主意。你若真个还乡,不多几两盘费,还有
人搭救;若是要三百两时,莫说十日,就是十个月也难。如今的世情,那肯顾缓急二字的!
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,故意设法难你。”公子道:“仁兄所见良是。”口里虽如此说,
心中割舍不下。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,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。

公子在柳监生寓中,一连住了三日,共是六日了。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,十分着
紧,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。四儿寻到大街,恰好遇见公子。四儿叫道:“李姐夫,娘在家
里望你。”公子自觉无颜,回复道:“今日不得功夫,明日来罢。”四儿奉了十娘之命,一
把扯住,死也不放,道:“娘叫咱寻你,是必同去走一遭。”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看婊子,没
奈何,只得随四儿进院,见了十娘,嘿嘿无言。十娘问道:“所谋之事如何?”公子眼中流
下泪来。十娘道:“莫非人情淡薄,不能足三百之数么?”分子含泪而言,道出二句:

“不信上山擒虎易,果然开口告人难。

一连奔走六日,并无铢两,一双空手,羞见芳卿,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。今日承命呼
唤,忍耻而来。非某不用心,实是世情如此。”十娘道:“此言休使虔婆知道。郎君今夜且
住,妾别有商议。”十娘自备酒肴,与公子欢饮。睡至半夜,十娘对公子道:“郎君果不能
办一钱耶?妾终身之事,当如何也?”公子只是流涕,不能答一语。渐渐五更天晓。十娘
道:“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,此妾私蓄,郎君可持去。三百金,妾任其半,郎
君亦谋其半,庶易为力。限只四日,万勿迟误!”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,公子惊喜过望。唤
童儿持褥而去。径到柳遇春寓中,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。将褥拆开看时,絮中都裹着零
碎银子,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。遇春大惊道:“此妇真有心人也。既系真情,不可相
负,吾当代为足下谋之。”公子道:“倘得玉成,决不有负。”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,
自出头各处去借贷。两日之内,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:“吾代为足下告债,非为足
下,实怜杜十娘之情也。”

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,喜从天降,笑逐颜开,欣欣然来见十娘,刚是第九日,还不足十
日。十娘问道:“前日分毫难借,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?”公子将柳监生事情,又述了
一遍。十娘以手加额道:“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,柳君之力也!两个欢天喜地,又在院中过
了一晚。

次日十娘早起,对李甲道:“此银一交,便当随郎君去矣。舟车之类,合当预备。妾昨
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,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。”公子正愁路费无出,但不敢开口,得
银甚喜。说犹未了,鸨儿恰来敲门叫道:“媺儿,今日是第十日了。”公子闻叫,启门相延
道:“承妈妈厚意,正欲相请。”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。鸨儿不料公子有银,嘿然变色,
似有悔意。十娘道:“儿在妈妈家中八年,所致金帛,不下数千金矣。今日从良美事,又妈
妈亲口所订,三百金不欠分毫,又不曾过期。倘若妈妈失信不许,郎君持银去,儿即刻自
尽。恐那时人财两失,悔之无及也。”鸨儿无词以对。腹内筹画了半晌,只得取天平兑准了
银子,说道:“事已如此,料留你不住了。只是你要去时,即今就去。平时穿戴衣饰之类,
毫厘休想!”说罢,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,讨锁来就落了锁。此时九月天气。十娘才下
床,尚未梳洗,随身旧衣,就拜了妈妈两拜。李公子也作了一揖。一夫一妇,离了虔婆大
门:

鲤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
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:“我去唤个小轿抬你,权往柳荣卿寓所去,再作道理。”十娘
道:“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,理宜话别。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,不可不一谢也。”乃同公
子到各姊妹处谢别。姊妹中惟谢月朗、徐素素与杜家相近,尤与十娘亲厚:十娘先到谢月朗
家。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,惊问其故。十娘备述来因,又引李甲相见。十娘指月朗道:“前
日路资,是此位姐姐所贷,郎君可致谢。”李甲连连作揖。月朗便教十娘梳洗,一面去请徐
素素来家相会。十娘梳洗已毕,谢、徐二美人各出所有,翠钿金钏,瑶簪宝珥,锦袖花裙,
鸾带绣履,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,备酒作庆贺筵席。月朗让卧房与李甲、杜媺二人过
宿。次日,又大排筵席,遍请院中姊妹。凡十娘相厚者,无不毕集,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。
吹弹歌舞,各逞其长,务要尽欢,直饮至夜分。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。众姊妹道:“十姊
为风流领袖,今从郎君去,我等相见无日。何日长行,姊妹们尚当奉送。”月朗道:“候有
定期,小妹当来相报。但阿姊千里间关,同郎君远去,囊箧萧条,曾无约束,此乃吾等之
事。当相与共谋之,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。”众姊妹各唯唯而散。

是晚,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。至五鼓,十娘对公子道:“吾等此去,何处安身?郎君亦
曾糀E议有定着否?”公子道:“老父盛怒之下,若知娶妓而归,必然加以不堪,反致相
累。展转寻思,尚未有万全之策。”十娘道:“父子天性,岂能终绝?既然仓卒难犯,不若
与郎君于苏、杭胜地,权作浮居。郎君先回,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,然后携妾于
归,彼此安妥。”公子道:“此言甚当。”次日,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,暂往柳监生寓中,
整顿行装。杜十娘见了柳遇春,倒身下拜,谢其周全之德:“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。”遇春
慌忙答礼道:“十娘钟情所欢,不以贫窭易心,此乃女中豪杰。仆因风吹火,谅区区何足挂
齿!”三人又饮了一日酒。次早,择了出行吉日,雇倩轿马停当。十娘又遣童儿寄信,别谢
月朗。临行之际,只见肩舆纷纷而至,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。月朗道:“十姊
从郎君千里间关,囊中消索,吾等甚不能忘情。今合具薄赆,十姊可检收,或长途空乏,亦
可少助。”说罢,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,封锁甚固,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。十娘也不
开看,也不推辞,但殷勤作谢而已。须臾,舆马齐集,仆夫催促起身。柳监生三杯别酒,和
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,各各垂泪而别。正是:

他日重逢难预必,此时分手最堪怜。

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,舍陆从舟。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,讲定船钱,包
了舱口。比及下船时,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。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,如何就
没了?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,银子到手,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,又制办了铺盖,
剩来只勾轿马之费。公子正当愁闷,十娘道:“郎君勿忧,众姊妹合赠,必有所济。”及取
钥开箱。公子有傍自觉惭愧,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。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,掷
于桌上道:“郎君可开看之。”公子提在手中,觉得沉重,启而观之,皆是白银,计数整五
十两。十娘仍将箱子下锁,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。但对公子道:“承众姊妹高情,不惟途路
不乏,即他日浮寓吴、越间,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。”公子且惊且喜道:“若不遇恩
卿,我李甲流落他乡,死无葬身之地矣。此情此德,白头不敢忘也!”自此每谈及往事,公
子必感激流涕,十娘亦曲意抚慰。一路无话。

不一日,行至瓜州,大船停泊岸口,公子别雇了民船,安放行李。约明日侵晨,剪江而
渡。其时仲冬中旬,月明如水,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。公子道:“自出都门,困守一舱之
中,四顾有人,未得畅语。今日独据一舟,更无避忌。且已离塞北,初近江南,宜开怀畅
饮,以舒向来抑郁之气。恩卿以为何如?”十娘道:“妾久疏谈笑,亦有此心,郎君言及,
足见同志耳。”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,与十娘铺毡并坐,传杯交盏。饮至半酣,公子执卮对
十娘道:“恩卿妙音,六院推首。某相遇之初,每闻绝调,辄不禁神魂之飞动。心事多违,
彼此郁郁,鸾鸣凤奏,久矣不闻。今清江明月,深夜无人,肯为我一歌否?”十娘兴亦勃
发,遂开喉顿嗓,取扇按拍,呜呜咽咽,歌出元人施君美《拜月亭》杂剧上“状元执盏与婵
娟”一曲,名《小桃红》。真个:

声飞霄汉讼E皆驻,响入深泉鱼出游。

却说他舟有一少年,姓孙名富,字善赉,徽州新安人氏。家资巨万,积祖扬州种盐。年
方二十,也是南雍中朋友。生性风流,惯向青楼买笑,红粉追欢,若嘲风弄月,到是个轻薄
的头儿。事有偶然,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,独酌无聊,忽听得歌声嘹亮,风吟鸾吹,不足喻
其美。起立船头,伫听半晌,方知声出邻舟。正欲相访,音响倏已寂然,乃遣仆者潜窥踪
迹,访于舟人。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,并不知歌者来历。孙富想道:“此歌者必非良家,
怎生得他一见?”展转寻思,通宵不寐。捱至五更,忽闻江风大作。及晓,彤云密布,狂雪
飞舞。怎见得,有诗为证:

千山云树灭,万径人踪绝。
扁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
因这风雪阻渡,舟不得开。孙富命艄公移船,泊于李家舟之傍。孙富貂帽狐裘,推窗假
作看雪。值十娘梳洗方毕,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,自泼盂中残水。粉容微露,却被孙富窥
见了,果是国色天香。魂摇心荡,迎眸注目,等候再见一面,杳不可得。沉思久之,乃倚窗
高吟高学士《梅花诗》二句,道:

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

李甲听得邻舟吟诗,舒头出舱,看是何人。只因这一看,正中了孙富之计。孙富吟诗,
正要引李公子出头,他好乘机攀话。当下慌忙举手,就问:“老兄尊姓何讳?”李公子叙了
姓名乡贯,少不得也问那孙富。孙富也叙过了。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,渐渐亲熟。孙富便
道:“风雪阻舟,乃天遣与尊兄相会,实小弟之幸也。舟次无聊,欲同尊兄上岸,就酒肆中
一酌,少领清诲,万望不拒。”公子道:“萍水相逢,何当厚扰?”孙富道:“说那里话!
‘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’。”喝教艄公打跳,童儿张伞,迎接公子过船,就于船头作揖。然
后让公子先行,自己随后,各各登跳上涯。

行不数步,就有个酒楼。二人上楼,拣一副洁净座头,靠窗而坐。酒保列上酒肴。孙富
举杯相劝,二人赏雪饮酒。先说些斯文中套话,渐渐引入花柳之事。二人都是过来之人,志
同道合,说得入港,一发成相知了。孙富屏去左右,低低问道:“昨夜尊舟清歌者,何人
也?”李甲正要卖弄在行,遂实说道:“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。”孙富道:“既系曲中姊
妹,何以归兄?”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,如何相好,后来如何要嫁,如何借银讨他,始末根
由,备细述了一遍。孙富道:“兄携丽人而归,固是快事,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?”公子
道:“贱室不足虑,所虑者老父性严,尚费踌躇耳!”孙富将机就机,便问道:“既是尊大
人未必相容,兄所携丽人,何处安顿?亦曾通知丽人,共作计较否?”公子攒眉而答道:
“此事曾与小妾议之。”孙富欣然问道:“尊宠必有妙策。”公子道:“他意欲侨居苏杭,
流连山水。使小弟先回,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,俟家君回嗔作喜,然后图归。高明以为何
如?”孙富沉吟半晌,故作愀然之色,道:“小弟乍会之间,交浅言深,诚恐见怪。”公子
道:“正赖高明指教,何必谦逊?”孙富道:“尊大人位居方面,必严帷薄之嫌,平时既怪
兄游非礼之地,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?况且贤亲贵友,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?兄枉去求
他,必然相拒。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,见尊大人意思不允,他就转口了。兄
进不能和睦家庭,退无词以回复尊宠。即使留连山水,亦非长久之计。万一资斧困竭,岂不
进退两难!”

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,此时费去大半,说到资斧困竭,进退两难,不觉点头道是。
孙富又道:“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,兄肯俯听否?”公子道:“承兄过爱,更求尽言。”孙
富道:“疏不间亲,还是莫说罢。”公子道:“但说何妨!”孙富道:“自古道:‘妇人水
性无常。’况烟花之辈,少真多假。他既系六院名姝,相识定满天下;或者南边原有旧约,
借兄之力,挈带而来,以为他适之地。”公子道:“这个恐未必然。”孙富道:“既不然,
江南子弟,最工轻薄。兄留丽人独居,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。若挈之同归,愈增尊大人之
怒。为兄之计,未有善策。况父子天伦,必不可绝。若为妾而触父,因妓而弃家,海内必以
兄为浮浪不经之人。异日妻不以为夫,弟不以为兄,同袍不以为友,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?
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!”

公子闻言,茫然自失,移席问计:“据高明之见,何以教我?”孙富道:“仆有一计,
于兄甚便。只恐兄溺枕席之爱,未必能行,使仆空费词说耳!”公子道:“兄诚有良策,使
弟再睹家园之乐,乃弟之恩人也。又何惮而不言耶?”孙富道:“兄飘零岁余,严亲怀怒,
闺阁离心。设身以处兄之地,诚寝食不安之时也。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,不过为迷花恋柳,
挥金如土,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,不堪承继家业耳!兄今日空手而归,正触其怒。兄倘能
割衽席之爱,见机而作,仆愿以千金相赠。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,只说在京授馆,并不曾浪
费分毫,尊大人必然相信。从此家庭和睦,当无间言。须臾之间,转祸为福。兄请三思,仆
非贪丽人之色,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!”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,本心惧怕老子,被孙富一席
话,说透胸中之疑,起身作揖道:“闻兄大教,顿开茅塞。但小妾千里相从,义难顿绝,容
归与商之。得妾心肯,当奉复耳。”孙富道:“说话之间,宜放婉曲。彼既忠心为兄,必不
忍使兄父子分离,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。”二人饮了一回酒,风停雪止,天色已晚。孙富
教家僮算还了酒钱,与公子携手下船。正是:

逢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
却说杜十娘在舟中,摆设酒果,欲与公子小酌,竟日未回,挑灯以待。公子下船,十娘
起迎。见公子颜色匆匆,似有不乐之意,乃满斟热酒劝之。公子摇首不饮,一言不发,竟自
床上睡了。十娘心中不悦,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,问道:“今日有何见闻,而怀抱郁
郁如此?”公子叹息而已,终不启口。问了三四次,公子已睡去了。十娘委决不下,坐于床
头而不能寐。到夜半,公子醒来,又叹一口气。十娘道:“郎君有何难言之事,频频叹
息?”公子拥被而起,欲言不语者几次,扑簌簌掉下泪来。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,软言抚慰
道:“妾与郎君情好,已及二载,千辛万苦,历尽艰难,得有今日。然相从数千里,未曾哀
戚。今将渡江,方图百年欢笑,如何反起悲伤?必有其故。夫妇之间,死生相共,有事尽可
商量,万勿讳也。”

公子再四被逼不过,只得含泪而言道:“仆天涯穷困,蒙恩卿不弃,委曲相从,诚乃莫
大之德也。但反复思之,老父位居方面,拘于礼法,况素性方严,恐添嗔怒,必加黜逐。你
我流荡,将何底止?夫妇之欢难保,父子之伦又绝。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,为我筹及此事,
寸心如割!”十娘大惊道:“郎君意将如何?”公子道:“仆事内之人,当局而迷。孙友为
我画一计颇善,但恐恩卿不从耳!”十娘道:“孙友者何人?计如果善,何不可从?”公子
道:“孙友名富,新安盐商,少年风流之士也。夜间闻子清歌,因而问及。仆告以来历,并
谈及难归之故,渠意欲以千金聘汝。我得千金,可借口以见吾父母,而恩卿亦得所耳。但情
不能舍,是以悲泣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

十娘放开两手,冷笑一声道:“为郎君画此计者,此人乃大英雄也!郎君千金之资既得
恢复,而妾归他姓,又不致为行李之累,发乎情,止乎礼,诚两便之策也。那千金在那
里?”公子收泪道:“未得恩卿之诺,金尚留彼处,未曾过手。”十娘道:“明早快快应承
了他,不可挫过机会。但千金重事,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,妾始过舟,勿为贾竖子所
欺。”时已四鼓,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:“今日之妆,乃迎新送旧,非比寻常。”于是脂
粉香泽,用意修饰,花钿绣袄,极其华艳,香风拂拂,光采照人。装束方完,天色已晓。

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。十娘微窥公子,欣欣似有喜色,乃催公子快去回话,及早兑足
银子。公子亲到孙富船中,回复依允。孙富道:“兑银易事,须得丽人妆台为信。”公子又
回复了十娘,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:“可便抬去。”孙富喜甚。即将白银一千两,送到公子
船中。十娘亲自检看,足色足数,分毫无爽,乃手把船舷,以手招孙富。孙富一见,魂不附
体。十娘启朱唇,开皓齿道:“方才箱子可暂发来,内有李郎路引一纸,可检还之也。”孙
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,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,安放船头之上。十娘取钥开锁,内皆抽替
小箱。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,只见翠羽明别,瑶簪宝珥,充 ?谥校?贾凳?俳稹J??遽投之江中。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,无不惊诧。又命公子再抽一箱,乃玉箫金管;又抽一
箱,尽古玉紫金玩器,约值数千金。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。岸上之人,观者如堵。齐声道:
“可惜,可惜!”正不知什么缘故。最后又抽一箱,箱中复有一匣。开匣视之,夜明之珠约
有盈把。其他祖母绿、猫儿眼,诸般异宝,目所未睹,莫能定其价之多少。众人齐声喝采,
喧声如雷。十娘又欲投之于江。李甲不觉大悔,抱持十娘恸哭,那孙富也来劝解。

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,向孙富骂道:“我与李郎备尝艰苦,不是容易到此。汝以奸淫之
意,巧为谗说,一旦破人姻缘,断人恩爱,乃我之仇人。我死而有知,必当诉之神明,尚妄
想枕席之欢乎!”又对李甲道:“妾风尘数年,私有所积,本为终身之计。自遇郎君,山盟
海誓,白首不渝。前出都之际,假托众姊妹相赠,箱中韫藏百宝,不下万金。将润色郎君之
装,归见父母,或怜妾有心,收佐中馈,得终委托,生死无憾。谁知郎君相信不深,惑于浮
议,中道见弃,负妾一片真心。今日当众目之前,开箱出视,使郎君知区区千金,未为难
事。妾椟中有玉,恨郎眼内无珠。命之不辰,风尘困瘁,甫得脱离,又遭弃捐。今众人各有
耳目,共作证明,妾不负郎君,郎君自负妾耳!”于是众人聚观者,无不流涕,都唾骂李公
子负心薄幸。公子又羞又苦,且悔且泣,方欲向十娘谢罪。十娘抱持宝匣,向江心一跳。众
人急呼捞救,但见云暗江心,波涛滚滚,杳无踪影。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,一旦葬于江
鱼之腹!

三魂渺渺归水府,七魄悠悠入冥途。

当时旁观之人,皆咬牙切齿,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。慌得李、孙二人

出自冯梦龙三言二拍之《警世通言》。

江南名妓,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。

杜十娘怒沉百宝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