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日传奇第一季13:辛词之气及其表达方式评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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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词之气及其表达方式
  ——辛词之真气探本(上篇)
  上饶师院中文系 张玉奇

  读完辛弃疾的词,掩卷闭目而思,就会感到其中有一股百折不挠的豪雄劲健之气在运行,时而凌高厉空,时而沉郁顿挫,时而旷放啸傲,时而温婉悲凉,即使在他的秾纤绵密的婉约词、恬淡闲适的农村词、嬉笑嘲谑的俳谐词之中,也都掩盖不了一丝幽愤之气在字里行间隐隐辐射出来。正如陈廷焯《词坛丛话》云:“稼轩词……其气不掩。”

  一、“气”的字义发展
  论述辛词之气,先从“气”的字义说起。
  什么是气呢?“气” 的字义是如何引申发展的呢?气,象形词,本义为云气。许慎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气,云气。”段玉裁注曰:“象云起之貌。”这个本义引申扩大,而成为自然界的大气,《庄子·齐物论》说“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”,此气即指大气。由“大气”一义再扩大,则分为两大路径向前引申。
  第一个路径,是在大自然、大宇宙的背景中向着纵深的方向引申,成为“气象”,一切大气中的阴阳风雨晦明的现象,都叫做“气”。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注云:“天有六气,谓阴阳风雨晦明也。”《史记·天官书》:“海旁蜃气,象楼台。”《汉书·天文志》:“迅雷妖风,怪云变气,此皆阴阳之精。”天地间的气象是永远不会停息地变化着的,这种气象变化,被看作是“气”自身在起作用,随着古代阴阳五行学说、理气太极学说的发展,“气”的字义就扩大为“元气”,这个元气,是万象变化之因,万物生成之本。《易传·系辞上》“积气为物” 疏:“谓阴阳精灵之气,氤氲积聚,而为万物也。”《礼记·月令》云:“季春之月,生气方盛。”这样,“气”字便逐渐进入到哲学领域,成为中国古典哲学的一个重要的范畴。“气”,就是“物质”,就是“存在”。北宋张载《太和篇》第二段说:“太虚无形,气之本体。其聚其散,变化之客形耳”。《太和篇》第三段又说:“天地之气,虽聚散攻取百途,然其为理也,顺而不妄。气之为物,散入无形,适得吾体(按:此句意思是,正符合我所说的气之本体,即“太虚无形,气之本体”);聚而有象,不失吾常(按:此句意思是,不违背我所说的恒常之道)。太虚不能无气,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,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。” 北宋程颐发展了张载的学术,他并不否认气是物质存在,但是,“气”之所以能生成“物”,是因为有规律在起作用,这个规律,叫做道。因此,他说:“阴阳,气也”,“所以阴阳,道也”。“气是形而下者,道是形而上者”。南宋朱熹继承了程颐的学术,使之更为精致完善。他说:“盖天地所以生物者,理也;其生物者,气与质也”(《论语或问》卷十七)。他在《答黄商伯第四书》中说得更细致、更辩证,他说:“论万物之一原,则理同而气异。观万物之异体,则气犹相近,而理绝不同”(《朱子文集》卷四十六)。沿着这条路子发展的“气”的字义,与稼轩的真气无关。不在本文讨论之列。
  “气”的字义引申发展的第二个路径,是由大气通过人的呼吸,进入到人体内部,成为人体呼吸出入之气。孔子《论语·乡党》:“入公门,……摄齐升堂,鞠躬如也,屏气似不息者”。意思是说,孔子走进朝廷的门,要提起下摆,恭敬谨慎,屏气不敢呼吸。这个“气”就是呼吸出入之气。人若不得呼吸出入之气,则不能维系生命,不能带来活力,不能获得充沛的体力。因此,“气”字便有生命、活力、体力充沛之源泉的意义。如: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云:“气者,体之充也”。《管子·心术》云:“气者,身之充也”。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云:“气者,生之充也”。《文子·十守·守弱篇》云:“形者,生之舍也;气者,生之元也;神者,生之制也。”沿着这个路子,再向深处引申,则是指人的主体的精神状态。如日常用语“勇气”,“怒气”,“怨气”,“神气”,“晦气”,“暮气”,“朝气”,“豪气”,“逸气”,等等,都是表示人的某一种主体精神状态。在这些精神状态中,“气”字往往专门表示精力旺盛、体力充沛的状态,在“气”字前不须添加任何修饰字。如项羽《垓下歌》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又如《左传·庄公十年·曹刿论战》:“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。”辛弃疾的《美芹十论·自治第四》也用了这个“气”字:“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,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,外有以破敌人之心。故曰‘未战养其气’,又曰‘先人有夺人之心’。”在《九议·其二》亦云:“论天下之事主乎气。”《九议》结束语又说:“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。” 辛弃疾《永遇乐·千古江山》也用“气”字表达勇往直前、所向披靡的精神:“想当年,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。”
  历代文论家将这个描述人的精神状态的“气”字,借用到诗文的评论上来,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领域中经常使用的重要概念。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第一个将“气”的这一引申义用到文学批评上来。他在文章中说:“文以气为主,气之清浊有体,不可力强而致”。文章主要是表现作者的精神状态的,作家的精神状态的“气”表现于文章,即是文章之“气”。黄淑琳评《文心雕龙·风骨》云:“气是风骨之本”。气,在于作家谓之气,形于文者谓之风骨。风骨就是人之性气在作品中的表现,气从作者精神世界表现于作品之后,作品中的气,也就是作品的风骨,所以纪昀驳斥黄淑琳说:“气即风骨,更无本末”。究其实,黄淑琳所说的“气”是指人的性气,纪昀所说的“气”是借用到文学评论领域之后的气,是指作品所表现出来的作家的精神风貌,也就是“风骨”。黄淑琳和纪昀都说对了。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又说:“徐干时有齐气”,“孔融体气高妙”。前一个“气”字,既是描述徐干本人有齐人迟缓的性格,又是描述徐干作品有齐诗舒缓蕴藉的风格。后一个“气”字,则是描述孔融文章的风格高妙,有过人之处。(参见郭绍虞、王文生《中国历代文论选·典论论文注》)
  曹丕之后,刘勰《文心雕龙》对于文学作品的“气”有了进一步的论述。他在《体性》篇中说:“夫情动而言形,理发而文见,……才有庸俊,气有刚柔。”这个“气”便是指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作家的精神风貌。他又说:“若夫八体屡迁,功以学成,才力居中,肇自血气;气以实志,志以定言。”刘勰将文学作品的风貌归纳为八种,这八种风貌,经常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出现出来。作品的成功,在于作家的学识,而作家的才力也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。才力又始于血气(气性),人有气性,就可发挥才力。气性又可以充实情志。诗言志,作品表现作家的情志,作家的情志就决定作品的风貌。这里的“气”是指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气性,在学识的基础上,有什么样的气性,就能发挥怎么样的才力,就能在作品中表现出怎么样的情志。刘勰在《风骨》篇中又说:“《诗》总六义,风冠其首,斯乃化感之本源,志气之符契也。”作品的风格,是教化感染读者的本源,它与作家的情志气性完全一致。这里的“气”既是指创作主体的气性,又是指作品所表现出来的主人公的气性,它与作品的风格相符合。《文心雕龙》还专设一章《养气》篇,主张作家要调养心气,保持旺盛充沛的精神状态进行创作。这里的“气”是指作家的心气。
  曹丕刘勰以后,历代都有文论家论及“气”。本文上段所引南宋以来的历代词论家对于辛词的评论所用的“气”字,如:“潜气内转”,“忠愤之气”,“气韵沉雄”,“回肠荡气”,“气节自负”,“气之所充”,“忠义之气”,“豪杰之气”,“抑郁无聊之气”,“真气奇气”等等,就是继承曹丕、刘勰所曾用过的概念。江西师范大学朱安群教授用一句话概括辛词的特征说:“气——辛词的生命线”(见《90上饶辛会论文集》朱教授的论文《气——辛词的生命线》)。他所说的这个“气”字是将“气盖世”、“气吞万里如虎”的“气”,用于词论,用于专门评论辛词,可以说这也是一种高度的概括。

  二、辛词之“气”的豪、奇、真
  历代词论家也都公认,在稼轩词中,的的确确有一股潜在之气在运转。徐士俊在《古今词统》中评稼轩《菩萨蛮·郁孤台下清江水》云:“忠愤之气,拂拂指端。”陈廷焯《云韶集》评稼轩《满江红·送李正之入蜀》云:“骨力坚拔,气韵沉雄。”又评稼轩《青玉案·元夕》云:“题甚秀丽,措词亦工绝,而其气仍是雄劲飞舞,绝大手段。”陈廷焯在《词则》中评稼轩《鹧鸪天·鹅湖归病起作》云:“壮心不已,稼轩胸中有如许不平之气。”梁令娴《艺蘅馆词选》引梁启超评稼轩《摸鱼儿·更能消几番风雨》云:“回肠荡气,至于此极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”谭献《复堂词话》卷二评稼轩《水龙吟·登建康赏心亭》云:"裂竹之声,何尝不潜气内转?” 李调元《雨村词话》云:“辛稼轩词肝胆激烈,有奇气。”
  稼轩词中的这种潜在的气,经常被称作豪气、奇气、真气。
  稼轩词中的豪气奇气真气,源于稼轩胸中的豪气奇气真气。稼轩的及门弟子范开在《稼轩词甲集序》中说:“公一世之豪,以气节自负,以功业自许。……意不在于作词,而其气之所充,蓄之所发,词自不能不尔也。”黄蓼园《蓼园词选》评稼轩《水龙吟·渡江天马南来》云:“忠义之气,根于肺腑”。赵文《青山集·吴山房乐府序》云:“近世辛幼安跌宕磊落,犹有中原豪杰之气。”徐釚《词苑丛谈》引黄梨庄曰:“稼轩……悲歌慷慨、抑郁无聊之气,一寄之于词。”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云:“辛稼轩,词中之龙也,气魄极雄大,意境却极沉郁。”
  辛词之所以为辛词,稼轩之所以是稼轩,就是因为在稼轩词中、在稼轩胸中有此一股豪气奇气真气存在,舍此,要学稼轩之词风,则万万不可能。谢章铤《赌棋山庄词话》卷一说:"稼轩是极有性情人。学稼轩者,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,否则虽纸上奔腾,其中俄空焉。"
  三气之中,首先是“豪气”,“气魄极雄大”之气,即英雄之气。稼轩在词中常用“豪气”二字来描述“如虎”之气魄。“更觉元龙楼百尺,湖海平生豪气”(《念奴娇·为沽美酒》);“坐中豪气,看君一饮千古”(《念奴娇·西湖和人韵》)。
  其次,稼轩之志、稼轩之业在现实社会中遭受统治者的阻遏,于是,稼轩胸中之豪气也就变而为“如许不平之气”、“抑郁无聊之气”,发而为词,则自然“潜气内转”,“荡气回肠”。这种“气”,老而弥坚,久而愈炽,百折不挠、终生不息,不是一般士子、武夫所能够具有的气,故曰奇气。
  第三,这种“气”,不是匹夫匹妇之性气,不是骚人墨客之逸气。稼轩只求建万世功,不求封万里侯。稼轩能够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、抗金复国、经纶天下,而最终可以建立伊尹、周公一样的功业,故曰真气。这大概也就是《孟子·公孙丑》所说的“浩然之气”吧。
  稼轩的豪气、奇气、真气,不是截然分开的三种气,而是对于稼轩胸中之气、词中之气,从三种不同角度的表述。三者本为一体,是紧密联系而不可分割的一种气的三个侧面。稼轩胸中有此真气,既有经纶天下、致身伊周之志向,又有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之才能,所以稼轩胸中自然充满了豪气,这种豪气在南宋政治环境中不得伸展,抑郁不平,悲凉幽愤,而又终身不泯,不为一般的士大夫所能企及,所以被词论家称为奇气。三气之中,以真气为核心。理解了稼轩真气的本质、本源,才算是真正理解了稼轩和辛词,而不是只从字面去看稼轩词是“豪放”还是“婉约”,也不会像某些人所理解的那样:稼轩词“明显豪放的,仅有七、八首。……若再放宽一点,也只能是十几首,未占总数的另头。其余绝大多数都是婉约绮丽的。甚至不乏极成功的艳情之作”。

  三、辛词之气的表达方式
  稼轩胸中之气是如何表达于辛词之中的呢?范开说:辛弃疾“意不在于作词,而其气之所充,蓄之所发,词自不能不尔也”。看来,辛弃疾并不刻意要求作词以表达他的胸中之气,他的词中之气,只不过是他的胸中之气的自然流露。但是,自然流露,也有一个表现形式的问题,或者说表达方式的问题。稼轩在词的表达问题上丝毫都不含糊,反复推敲,询之歌者与友人,必得十分妥帖而后快。岳珂《桯史》卷三有一段颇为详细的记载:“稼轩以词名,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。特好歌《贺新郎》一词,自诵其警句曰:‘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’又曰:‘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不见吾狂耳。’每至此,辄拊髀自笑,顾问坐客何如,皆叹誉如出一口。既而又作一《永遇乐》,序北府事。首章曰:‘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孙仲谋处。’又曰:‘寻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。’其寓感慨者,则曰:‘不堪回首,佛狸祠下,一片神鸦社鼓。凭谁问,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’特置酒招数客,使妓迭歌,益自击节,遍问客,必使摘其疵,孙谢不可。客或措一二辞,不契其意,又弗答,然挥羽四视不止。余时年少,勇于言,偶坐于席侧,稼轩因诵其语,顾问再四。余率然对曰:‘待制词句,脱去今古轸辙,每见集中有解道此句,真宰上诉,天应嗔耳之序,尝以为其言不诬。童子何知,而敢有议?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《严陵祠记》一字之易,则晚进尚窃有疑也。’稼轩喜,促膝亟使毕其说。余曰:‘前篇豪视一世,独首尾两腔,警语差相似;新作微觉用事多耳。’于是大喜,酌酒而谓坐中曰:‘夫君实中予痼。’乃味改其语,日数十易,累月犹未竟,其刻意如此。”此段故实说明,稼轩词的精致的艺术形式,是稼轩千锤百炼而后成的,稼轩的胸中之气不是自然主义式的描述,不是在稼轩词中的任意流露。岳珂这段话与范开的序,相反而相成:稼轩之词表达稼轩胸中之气,一方面既真实而自然,不刻意做作;另一方面又精致而洽切,千锤百炼,巧夺天工。
  稼轩词的精致的艺术形式是多方面、多层次的,本文此段只讨论,稼轩的胸中之气,是如何表现在稼轩的词中的呢?稼轩之词通过哪些方式流露出(或者说表达出)稼轩的胸中之气呢?我将这些方式归纳起来,主要有六大类:
  第一类表达方式,直抒胸臆。
  稼轩专门作词抒发自己的豪气的时候并不多,但是,直接表现自己心态的作品也不少。他在这类词中,虽然也借助比喻,借助典故,借助对古代英雄和哲人的歌颂、追慕,但是,他的胸中豪气,他的人生体悟,他的处世心态,往往是毫不掩饰地直接抒发出来的。他在罢归退隐之前,《水龙吟·登建康赏心亭》是这类词篇的代表作。

  楚天千里清秋,水随天去秋无际。遥岑远目,献愁供恨,玉簪螺髻。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。把吴钩看了,栏杆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。休说鲈鱼堪脍,尽西风、季鹰归未?求田问舍,怕应羞见,刘郎才气。可惜流年,忧愁风雨,树犹如此!倩何人、换取红巾翠袖,揾英雄泪。

  稼轩登上建康水门城上的赏心亭,凭高望远,水天无际,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手把吴钩,拍遍栏杆,无人会,登临意。稼轩登临之意,在词中毫无掩饰,直抒出来。他起义南归,至此已经十二年,虽然曾知滁州,担任方面大员,官位可不算低,但是朝廷不能把他用在抗金复国的最前线,不能实现他的像伊尹、周公般的志业,因此他仍然感到像无家可归的江南游子一样,孤独寂寞,无人理解。他不能像张翰为莼羹鲈鱼一样归去,也不能像许祀一样求田问舍。稼轩欲实现其建功立业之志,却又不得重用,时间一天天流逝,青春一天天老大,抚时感事,英雄泪下。另一首《摸鱼儿·观潮上叶丞相》则以描述浙江弄潮儿冲浪的壮观,表现自己的英雄气魄。

  望飞来、半空鸥鹭,须臾动地鼙鼓。截江组练驱山去,鏖战未收貔虎。朝又暮,悄惯得、吴儿不怕蛟龙怒。风波平步。看红旆惊飞,跳鱼直上,蹙踏浪花舞。凭谁问,万里长鲸吞吐,人间儿戏千弩。滔天力倦知何事,白马素车东去。堪恨处,人道是、属镂怨愤终千古。功名自误。慢教得陶朱,五湖西子,一舸弄烟雨。

  远望潮头如半空鸥鹭铺天飞来,须臾间惊天动地汹涌而至,像数万披组练铠甲之雄兵,可以驱山而去。而吴地的青少年,竟然不怕怒涛,平步潮头还举着红旗,像跳鱼一样,随潮头上下,踏着浪花飞舞。稼轩胸中之豪气,借此尽情抒发出来。此词的下半阕,思路一转,用伍子胥忠贞激烈却被吴王赐剑而死的典故,对统治当局的昏庸进行抨击:“堪恨处:人道是、属镂怨愤终千古,功名自误。慢教得陶朱,五湖西子,一舸弄烟雨”。越国范蠡,就是接受吴国伍子胥的教训,而携西子功成身退,泛五湖而去的。稼轩心思在这篇词中毫无掩饰,只是借弄潮为喻,以典故说今而已。
  稼轩在罢居带湖之后,并不心如止水,其雄豪之气、幽愤之情,时时抒发出来。如《清平乐·独宿博山王氏庵》,写凄凉的梦境,抒发出胸中按捺不住的豪情:“平生塞北江南,归来华髪苍颜。布被秋宵梦觉,眼前万里江山”。又如《破阵子·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》: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,沙场秋点兵。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”,稼轩胸中豪气喷薄而出,何等壮声英慨,结篇抒发了悲慨的心境: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可怜白髪生”。还有一次,稼轩夜读《李广传》,不能寐,作了一首《八声甘州》,其上阕云:“射虎山横一骑,裂石响惊弦。落魄封侯事,岁晚田园”,分明是借李广写自己的境遇;下阕发问:“汉开边,功名万里,甚当时,健者也曾闲”?汉武帝好大喜功,万里开边,却为什么让李广这位骁勇的名将投闲置散而不重用呢?历史如此惊人相似,南宋统治者要抗金复国,却为什么让稼轩这位文韬武略兼长的帅才投闲置散而不重用呢?万思不得其解,便以凄凉的气氛结篇:“纱窗外,斜风细雨,一阵轻寒”,气候寒,心更寒。还有一次,朋友徐衡仲赠送一张名贵的琴给稼轩,“人散后,月明时,试弹《幽愤》泪空垂”,稼轩耐不住自身的幽愤伤心之情,竟将琴退还了人家:“不如却付骚人手,留和《南风解愠诗》”(《鹧鸪天·徐衡仲惠琴不受》)。
  稼轩重新被起用知福州,离抗金前线愈来愈远,壮志难酬之感愈益强烈。他登上南剑(今福建南平)双溪楼,作《水龙吟》,直抒心胸。开篇写形势:“举头西北浮云,倚天万里须长剑”。金兵占据半壁江山,照理说,正应该需要他这个帅才,可是,统治者的约束,不允许他发挥抗金复国的才智,这对他有一种强大的压抑之感:“峡束苍江对起,过危楼,欲飞还敛”。因此,稼轩的心情,是一种空怀壮志而老大悲伤的心情,“元龙老矣,不妨高卧,冰壶凉簟。千古兴亡,百年悲笑,一时登览”。结篇所描画的境界是:“何人又卸,片帆沙岸,系斜阳缆”。夕阳、沙岸、孤帆,景色苍茫,心情孤寂,事业的前途渺茫。
  稼轩再度罢归,退居瓢泉,老庄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曾占据他的内心世界,“案上数篇书,非《庄》即《老》,会说忘言始知道”;世上是非难明,“跖圣丘愚直到今,美恶无真实”;一切忧愁愤恨都付之东流,“百年雨打风吹却,万事三平二满休。将扰扰,付悠悠,此生于世百无忧。新愁次第相抛舍,要伴春归天尽头”。(瓢泉之什《感皇恩·读庄子》、《卜算子·饮酒败德》、《鹧鸪天·登一丘一壑偶成》)但是,稼轩何尝彻底抛舍忘却胸中的豪气?他罢归退居之时,常在乡间教书为业,多处设书堂,也曾在风景秀丽的灵山结庐授业,作《沁园春·灵山齐庵赋》云:“叠嶂西驰,万马回旋,众山欲东……看爽气西来三数峰。似谢家子弟,衣冠磊落,相如庭户,车骑雍容。我觉期间,雄深雅健,如对文章太史公。新堤路,问偃湖何日,烟水溕蒙?”稼轩的胸怀之宽广,就像溕蒙烟水,浩瀚无际,其才智如谢安,如司马相如,其雄深雅健的豪情,建万世功业的志气,就像太史公司马迁千古不朽的文章。这种豪气都直接从词中喷射出来。有一次,客人慷慨谈功名,勾起稼轩心灵深处的豪迈之气,作《鹧鸪天》云:“壮岁旌旗拥万夫,锦襜突骑渡江初。燕兵夜娖银胡籙。汉箭朝飞金仆姑。追往事,叹今吾,春风不染白髭须。却将万字平戎策,换得东家种树书。”稼轩将内心深处情感,毫不掩饰地直抒出来了。
  稼轩晚年知镇江,虽然年事已高,但他仍然着手准备抗金复国,以重金收集敌方情报,准备红衲袄万领,作最后的争取,作终极的奋斗。在词中,也毫不掩饰地直抒了胸中之豪气。他登京口北固亭,作《南乡子》:“何处望神州?满眼风光北固楼。千古兴亡多少事,悠悠,不尽长江滚滚流”。他胸怀国家、天下和历史。他想到的是孙权的少年英雄的功业:“年少万兜鍪,坐断东南战未休。天下英雄谁敌手?曹刘,生子当如孙仲谋”。因为有孙仲谋的气魄,才有孙吴集团坐断东南的大好形势。其感慨不遇之意渗透词间。又作《永遇乐》,再次感慨“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,孙仲谋处”。如果南宋也有孙仲谋一样的君主,那辛弃疾也就不是“呼而来,挥而去,无所逃天地之间”(陈亮《辛弃疾画像赞》)的辛弃疾,而是“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”的辛弃疾。稼轩在词中羡慕刘裕“气吞万里如虎”,而稼轩的胸中何尝不也是气吞万里如虎?描述刘裕也就充分抒发了自己。
  第二类表达方式,颂扬他人,表现自己。
  宋代诗人词人,不主张有意为文为诗,得之于无意之中的诗文方为佳作。黄庭坚《豫章黄先生文集》卷十七《大雅堂记》说:“子美诗妙处,乃在无意于文。夫无意而意已至”。黄庭坚所说的无意于文,是说作诗作文,不要刻意穿凿寄托,他在同一篇文章中接上说:“以为物物皆有所托,如世间商度隐语者,则子美之诗委地矣。”苏东坡也论及创作中的“无意”问题。他在《东坡题跋·论草书》中说:“书,初无意于佳,乃佳尔”。苏东坡所说的“无意于佳”是要求平时积累,功力到时自然佳,而不是刻意追求速成速达。稼轩的学生范开也接受了这种观点,在《稼轩词序》中反复说到创作中的“有意”与“无意”的问题。他说:“盖不容有意于作为,而其发越著见于声音言意之表者,则亦随其所蓄之深浅,有不能不尔者存焉耳。”又说:“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,非有意于学坡也。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,则不能不坡者。坡公尝自言与其弟子由为文虽多,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,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之所为。公之于词亦然。……是亦未尝有作文之意,其于坡也,是以似之”。 范开是跟随稼轩八年的及门弟子,他认为稼轩未尝敢有作文之意,这应该是对稼轩创作态度的真实描述。稼轩并不有意抒发自己,表现自己,但是他交游甚广,应酬很多,朋友之间的诗词酬贺赠答是常事,就是在这些酬贺赠答之中,如范开所说,虽然“意不在于作词,而其气之所充,蓄之所发,词自不能不尔也”,自然不能不流露出(或者说表达出)稼轩的胸中之气。譬如,稼轩词集的开卷第一篇祝寿词《水调歌头·寿赵漕介庵》就属于这类表达方式的作品:

  千里渥洼种,名动帝王家。金銮当日奏草,落笔万龙蛇。带得无边春下,等待江山都老,教看鬓方鸦。……闻
  道清都帝所,要挽银河仙浪,西北洗胡沙。回首日边去,云里认飞车。

  稼轩在词中颂扬了赵彦端。赵彦端何许人也?虽然是皇帝的八世孙,也颇有文才,但是,在政绩上没有更大的作为,也无太大的抱负,最高官位知建宁府,稼轩却以“千里渥洼种”、“金銮当日奏草”、“要挽银河仙浪”、“西北洗胡沙”来期望他,颂扬他,为他祝寿,赵彦端能与之相称吗?这实际上是稼轩胸中按捺不住的的豪气,冲激而出,在词中尽情得以表现,或者说,稼轩凭借祝贺赵彦端之寿辰,充分宣泄自己。从这篇词中,我们可以看出稼轩最崇尚向往的,是在帝王身边做一位出类拔萃的名动帝王家的股肱之臣:文能治国,“金銮当日奏草,落笔万龙蛇”;武能平天下,“挽银河仙浪,西北洗胡沙”。豪雄之气,溢于词表。
  这一类表达方式的词作比较多,如《千秋岁·金陵寿史帅致道》、《木兰花慢·滁州送范倅》、《水调歌头·落日古城角》、《洞仙歌·寿叶丞相》、《破阵子·为范南伯寿》、《满江红·贺王帅宣子平湖南寇》、《木兰花慢·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》、《阮郎归·莱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》、《水调歌头·汤朝美司谏见和,用韵为谢》……等等。试摘录其中一些名句看看:“虎踞龙盘何处是?只有兴亡满目”;“从容帷幄去,整顿乾坤了”;“征衫便好去朝天,玉殿正思贤。想夜半承明,留教视草,却遣筹边”;“诗书万卷,致身须到古伊周”;“好都取山河献君王;看父子貂蝉,玉京迎驾”;“千古风流今在此,万里功名莫放休,君王三百州。燕雀岂知鸿鹄,貂蝉元出兜鍪”;“笳鼓归来,举鞭问,何如诸葛?人道是、匆匆五月,渡泸深入。白羽风生貔虎噪,青溪路断鼪鼯泣”;“汉中开汉业,问此地是耶非?想剑指三秦,君王得意,一战东归”;“一编书是帝王师,小试去征西”;“破敌金城雷过耳,谈兵玉帐冰生颊”;“落日塞尘起,胡骑猎清秋。汉家组练十万,列舰耸层楼”;“见君谏疏频上,谈笑挽天回,千古忠肝义胆,万里蛮烟瘴雨,往事莫惊猜”……读了这些名句,怎能感受不到稼轩胸中的伊尹周公之志向、鲸吞万里之气势呢!再举一篇《水龙吟·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》:

  渡江天马南来,几人真是经纶手?长安父老,新亭风景,可怜依旧。夷甫诸人,神州沉陆,几曾回首!算平戎万里,功名本是真儒事,公知否?……待他年整顿,乾坤事了,为先生寿。

  从字面看,“渡江天马南来,几人真是经纶手?”应是称赞韩元吉,韩元吉确实也配这种称赞,但是,稼轩并不将自己置于真正的经纶手之外。稼轩如此感慨,大有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之意,南渡以来,天下真正的经纶之手,惟南涧与稼轩耳,此意尽在不言之中。接上说“算平戎万里,功名本是真儒事,公知否?”上阕以此问话结尾,大有深意。韩元吉若不知此理,则枉为真正经纶手;韩元吉若能知此意,则何必要问。这种语气间的矛